这里师老爷吃完了那袋烟,才戴上帽子要走。安老爷主人情重,见师老爷那根帽袢儿实在脱落得不象了。想着衣冠不整,也是朋友之过。便说:"大哥莫忙,把帽袢儿扣好了。"他从谏如流,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,也想把那扣儿扭上去。只是汗湿透了的东西,又轻易不活动,他那回扣扣儿,怎得还能上下自如?些微使了点劲儿,变成两截儿了。安老爷着实不安,他倒坦然无事的,一只手扶了帽子,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儿,嘴里还说道:"寝,寝!寝!"才告辞而去。这个当儿,偏偏儿的安老爷养的那只小哈吧狗儿,从后院儿里跑过来,见了师老爷,是前蹿后跑扑着他咬。当下安老爷叫人,依然开了屏风,亲自送到腰房才回。又叫公子跟到书房,给师傅谢步。
里头的女人们,即便赶紧锯末子扫地。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,烧了块炭,抓了一把奄吧香烧着。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,供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。正忙着,安老爷进来问道:"怎么客走了,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?"安太太只得含糊道:"亲家和大姐姐回来,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,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?"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。舅太太笑不住,早嚷起来说道:"姑老爷,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和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,我就再不信了。"安老爷道:"啊!怎的这等娃娃气呢!陶面削瓜,伊躯植鳍,姬手反掌,孔顶若盂,究竟何伤盛德?"舅太太道:"是呀!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?"安老爷道:"我倒请教,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?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!"一面说着,一面摘帽子,脱褂子。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。那知长姐儿此时的慌,如何顾得到此。你道她在那里作甚么?原来她从方才点了那袋烟,跑到后头去,屋子也不曾进,就蹲在那台阶儿上,扎煞着两只手,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,先给她左一和,右一和,往上浇。浇了半日,才换了热水来,自己舀了又舀,洗了又洗,搓了阵香肥皂、香豆面子,使了些桂花胰子、玫瑰胰了。心病难医,自己洗一回,又叫人闻一回,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,她自己却又不肯闻。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她,才忙忙的撩干了手上来,绷着个脸儿,只道这件事,屋里不曾留神。不想才一进门儿,舅太太便呕她道:"长姐儿呀!好漂亮差使啊!"太太也不禁笑道:"该那都是她素日干净,拐抓出来的。"舅太太又道:"只恨我方才出外去,我要在跟前,必撺掇你们老爷,叫他那袋烟抽着了,再递给她。"这一呕,把个长姐儿羞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。何小姐笑道:"娘何苦呢!"便催着她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。安老爷道:"你大家此等见解,尤其可笑!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,非以其蓬头垢面也;是责备她既受越王重托,便该终身报越;既受吴王深恩,何得匿怨事吴?到头来既为恶已甚,为善不终,却又辜负了两家,转暗地里随了她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,同泛五湖去了。这等的秽德彰闻,焉得不人皆掩鼻!所以下文便说:'虽有恶人,斋戒沐浴,则可以祀上帝。'合起来讲,这章书的大旨,讲的是凡人外质虽美,内视自惭,终不免于恶。多端作恶,一念自修,便可与为善。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,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?"舅太太听了这话,真耐不得了,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:"姑老爷,你这么着,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,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,拿起他那根烟袋来,亲自给他装袋烟,我就服了你了。"安老爷听了没得说,只摇着头,笑向公子道:"是故恶夫佞者。"读者,读这段书,且莫怪那燕北闲人,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。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,并且还不于此。他一样有眼根,却从来不解五色文章,何为好看,何为不好看?一样有耳根,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,孰为好听,孰为不好听?鼻之于味也,除了吃一口腥鱼汤,他叫作透鲜,其余香臭膻臊,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。口之味也,除了包一团酸馅子,他自鸣得意,其余甜咸苦辣,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。至于心,却是动辄守着至诚,须臾不离圣道,所以世上推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!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。只是这位程师老爷,看他从前到吏部,给安老爷打听公事,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,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,一切举动言谈,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。何以今日一朝动则,变则化,就变化到如此?语不云乎:"夫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。"又云:"砧刀各用。"盖上房为燕居之所,师爷乃函丈之尊;师爷在二门以外,自安老爷以至公子,是臭味与之俱化;师爷到了二门以内,自安太太以至媪婢,是耳目为之一新。何况师爷之为师爷,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,而弗能为良,怎的会不弄到如此?这是个至理,不足为怪;不然,七十二候,纵说万类不齐,那礼家记事者,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!此格物之所以难也。